《乾陵文苑》总第期
怀念我的父亲母亲
文
袁富民
父亲的教诲
父亲故去已30多年了,无论岁月怎样无情的磨砺,然而父亲的音容笑貌总是那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父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事不见典籍的普普通通的农民,既没有经天纬地的文治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他的一生是那么平凡,似乎微不足道。然而在我的眼里,他却是那么的淳朴,那么的高尚。一想起他,我就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滑落,哽咽抽泣。
年7月,父亲确诊患了肺癌,已到后期!捧着诊断书,我热泪横流。这实在使我不敢相信。一个月前,正值夏收大忙,我在学校为毕业班补课,学校领导要我回家收割责任田的麦子。当我赶回家时,年逾古稀的父亲已将三亩地的麦子用棍子打碾完毕。当邻居们向我述说父亲在炎炎烈日下挥动木棍打碾麦子的情景时,我哭了,我觉得实在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但他却感到欣慰。他硬是催我当天下午就返回学校。也许那时,可恶的癌细胞就已侵入了他的肌体,可我却……想到这里,我便深深地感到愧疚,觉得欠了父亲永远也无法偿还的重债,这不仅因为在我还不能自食其力的时候父亲养育了我,而更重要的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的二十余年中,父亲仍如牛负重般地操持农活和家务,不让我为此而稍有分心。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他少年时就失去了父母,成为孤儿。十七岁上,他就凭一身力气出外谋生。他没有被贫穷征服。他在艰难困苦中顽强地生活着。解放后,他珍惜幸福的生活。在生产队里劳动,从不偷懒。晚年时,他给队里喂猪,不管刮风下雨,无论冰天雪地,他都要把猪喂好,管好。记得一个星期天回家,父亲抱病,我便代他去喂猪。我按父亲的吩咐和好食回到家,父亲生气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食和好了。”我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谁知父亲一下子从炕上挣扎起身,厉声地说:“你不在跟前看着,那几个猪抢食,就会站进食槽,还会把食槽弄翻!”说着便下了炕,拄着拐棍直奔饲养场。我觉得心里惭愧,便也跟了去。果然食槽翻倒了,猪食流了一地,几头猪还厮咬起来。我帮父亲扳起食槽,重新和好食。父亲蹲在食槽旁看猪吃食。那猪也象通人性似地,摇摆着尾巴,乖乖地吞食起来。直到食槽吃光了,父亲才让我把食槽刷洗干净回家。
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在困厄和病痛面前,他挺着,咬紧牙关,从不呻吟,不叫苦。年刚建社时,父亲去沟坡上给队里牲口割青草,当他背着满满的一背篓青草将走上沟坡时,不慎被小石子滑倒了,他背着背篓一直从沟坡上滚下,从一丈多高的悬崖上摔到河里,牙齿把舌头都咬断了,腰部骨头摔折了。他倒下背篓里的草,折了根柳棍,拄着从沟坡下爬上来。走到村外,他还扔掉手里的棍子,一步步艰难地捱到家。到家后跌倒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一年多卧床不起。每当疼痛难忍时,他便咬紧牙关,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却未吭过一声。在我有生的四十个春秋里,只医院,而每次都是被逼无奈才去的。但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因病痛而呻吟过。
在父亲弥留之际,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为他安排后事,一边关照他多休息,可他却说:“害病我不痛苦,让我呆在家里,睡在炕上,却使我受罪!”他依旧是那么坦然,象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冒着凛冽的寒风,去渠岸道旁割柴禾。他原本强健的身体日渐消瘦,精神仍那么矍烁。他以异乎寻常的惊人毅力,撑持着分崩离析的羸弱病体。就这样身心交瘁的日子竟持续了九个月!这是多么不寻常的二百七十天啊!他每天都要在那条他奔走了半个多世纪的田间小路上留下一串串迟凝而又坚实的脚印。他割下的柴禾堆得象一座小山!谁能置信,这座“小山”竟是一个癌细胞已在体内扩散了的七旬老人的创造?!一位医生赞叹地说:“刚强的意志,产生了生理限度以外的奇迹!”
父亲是个正直的人。记得我小时候帮母亲烧锅,父亲在一旁对我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当时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几十年来,正是父亲忠诚正直的品格,使我终于悟出了其中的真谛。
记得有一年夏天,父亲为队里看管瓜地,我领着一位同志去吃西瓜。父亲精心地为我们挑选了个大甜瓜,吃完瓜,我们抹了嘴就走了。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回家拿了钱,为我们开了瓜钱。听了母亲的话,我只觉脸红耳热,羞愧难当。
还有一件事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两个邻居因分家产的事闹到法院,法院让参与给他们分家的父亲做证,而输理的那位邻居恰好是大队书记,我劝父亲说句模棱两可的话,免得得罪那位掌权的邻居。听了我的话,父亲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肃,他冷冷地说:“人要讲良心,敢说实话!亏你读书知理!”他坚持向法院调查人陈述了事情的真相,使纠纷得到合理解决。
父亲是个慈详的人。他爱孩子,但从不溺爱,不娇惯孩子。使我终生难忘的是,在上高小、上初中的几年,我常常害眼疾,而且害得十分严重。眼睛被眼屎糊严了,父亲便用舌头舐,用口吮。晚上痛得睡不下觉,父亲便背着我在村里村外转悠。慢慢地,我便在父亲背上入睡了,父亲尚怕惊醒我,他不肯把我从背上放下来。这件事,到现在想起来,我总激动得眼圈发潮。
年元宵节前夕,父亲知道我和孩子们星期天回家过节,他半夜起身,为我们剁包子馅,包包子,他颤巍巍地摸到厨房去,不慎摔倒在台阶上,小肘骨摔折了,但他一声不吭,忍着剧痛剁完了包子馅。当我们吃着香喷喷的包子时,谁也不知道父亲摔成了骨折!五天后,父亲病危,在给他换衣服时,才发现他的胳膊又红又肿。
父亲又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他在贫困劳顿中坚持自学,读过许多书,而且记忆清晰。他常常给我和孩子们讲历史故事,教育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有道德、有修养的人。父亲和别人打交道总以吃亏为本,从不肯沾别人一丁点儿便宜,也教导我们凡事持忍让态度。记得我家祖宗的老影旁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一勤天下无难事”;下联是“百忍堂中有太和”。父亲的一生用自己的言传身教,诠释了这幅对联的深刻含义,他就是勤和忍的典范。
年“文革”初期,我被打成“反革命”,遭到了残酷的政治的和人身的迫害。我含着满腹冤屈要上京告状,却被父亲拦住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现在这世道,中央领导都受那么大的冤屈,你受这些冤屈算个啥?一个人要经得住挫折,受得起委屈,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胡来。冤屈总有一天会辨明的!”在动乱的十年中,我没有参加任何群众组织,没有参于任何派性活动,只是忍辱负重的工作,不能说与父亲的教诲无关。在粉碎“四人帮”后的年,组织上为我彻底的平了反,年我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我把这喜讯报告父亲时,他老人家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十分欣慰地说:“我终于看到了!”
年3月8日,父亲自感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从容地走向病床,躺下了。我们哭着聆听他老人家的临终嘱咐。他平静地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是71岁的人了。我终于看到了好时代。我满足了!”他只在病床上度过了21个小时,便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太累了,他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他的表情是那么坦然,那么安详。
“我满足了!”是的,他老人家满足了。对于社会,对于他人,他终生不倦地做出了无私的奉献,从不自满自足;对他自己,他却总是那么样地容易得到满足!
我爱父亲,尊敬父亲,在我40岁的生涯中,从未顶撞过他一句。因为我知道,父亲一生中受苦受累,有时也免不了受气,但从未在我跟前发泄过不满和抱怨,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点也没有。不管生活是怎样亏待了他,他也心安理得,毫无怨言。在父亲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是个需要父辈爱护、照顾、关怀和帮助的孩子;在我的心中,父亲则永远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辈,是个平凡而又伟大的长辈,是个做人的典范和楷模!
在父亲葬仪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送葬,大家含着眼泪说:“立一块碑吧!把他老人家的品格和精神铭刻在碑上!”我答应了。然而一晃三年过去,碑还没立。
今春清明,我沐着霏霏细雨,怀着虔敬的心情到父亲的墓地里去。我没有用中国传统的礼节揖拜叩首,而是扼腕伫立,以此来表达我的崇敬,我的哀悼,我的深切的怀念。猛回首,我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众多的坟墓,散乱无章地排列着。这儿是村上的公墓,每个墓前都矗立着一块仅仅标志着死者姓名的碑石。跟父亲一样勤劳、善良、淳朴的老农民们,在这里的小路上走累了,精疲力竭了,于是在这块祖祖辈辈流血流汗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现在我也年逾古稀了!当我怀念父亲的时候,常常会思考自己的人生。我们这一辈人,虽说也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苦难,也有过痛不欲生的记忆,但和父辈不同的是,我们的晚年遇到了好时代。我们不需要为温饱操劳,不要为各种斗争担心,我们有了足够的自由和生活的保障。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富裕和自由宽松的时代。我们应当庆幸,也应当珍惜!
我以为,人生的价值不能以职务的高低去衡量,也不能以他占有财产的多寡去衡量,而应以他给社会做出的贡献,他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优劣去衡量。以他的人格,他的品格去衡量。正是这些象父亲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们默无声息地无私奉献推动着社会的进步和文明。他们的身躯,不正给后来的人们树起一座人格的丰碑么?
慈母手中线
自父亲谢世之后,年逾古稀的母亲便如风雨飘摇中的残烛。她瘦削的脸上又凭添了多少皱纹?稀疏的华发又染上了几多严霜?
为了不致使母亲感到孤独和寂寞,我接她到城里,一家三代居住在一间房子里。除了妻在乡下的小学里教书,一家人倒团聚了。
三代五口,一间陋室,尽管拥挤,喧闹,却使她老人家享受到了多年不曾得到的天伦之乐。
我的三个孩子都是男孩,所以小三称我们的家为“父系氏族公社”。父系自有父系的苦衷,做饭、洗衣自己来,缝缝补补就更麻烦了。
母亲接来了,“父系氏族公社”就名不副实了。伟大母亲的恩泽,又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抚慰和温馨。
两张大床,一张书桌,一只书柜,一把椅子,一套灶具,占据了屋子的大部空间。衣服杂物只好塞在床下。
母亲帮我们做饭,收拾屋子,整天价脚手不闲。她佝偻着身子,从床下翻出一大堆衣物、鞋袜。脏了的,她一件件洗,破了的,她一针针补。
母亲的老眼昏花了,只有凭借那副老花镜。绾针时,手颤颤地,总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把线头穿进针眼里去。这种时候,如果有孩子在,他们总是抢着给老祖母绾针。当她从孩子手中接过绾好的针时,嘴角挂着笑意,喃喃地说:“老了,不中用了。有饭还是要给小伙吃。”
我常常劝母亲多休息,可她哪里闲得住!她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叠破尼龙袜,拣出其中二双最破烂的,剪成一个个小块,然后用剪成的小块缝补别的破洞。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虔诚,针脚儿做得极细密。她时不时扬起右手,在她稀疏花白的头发上篾针。一个补丁缝好了,她用针一绕,熟练地打个结,然后低下头,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将线头咬断。
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动作呀!看着整整八双摞在一起的修复了的破袜,历历往事便清晰地浮上了心头……
童年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完全是一片空白。我没见过早逝的祖父和祖母,没有享受过祖辈的恩宠和娇惯。为了生计,母亲终日劳作,纺线、织布、做针线活。据她说,不会走路时,我被用两块砖头夹着被筒躺在炕上;能爬会走了,便一个人在土堆上玩。乏了,就趴在土堆上睡着了。
我七岁那年,家乡解放了。一天晚上,父亲说要让我去上学。我高兴得睡不着觉。我趴在被窝里,看母亲在闪闪烁烁的油灯下为我缝书包。她飞针走线,嘴里哼着秦腔,脸上漾着笑意。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快活,昏暗的灯光把她的侧影投射到土墙上,仿佛在演灯影戏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骨碌爬起身,枕头边放着一件中国农村式的白土布衫,对门襟,盘纽扣,单高领,直筒袖口,一件黑土布裤子,大腰,腰口做一道小筒管,裤带绾在筒管里,裤带紧起时,小筒管便打起褶来,束在腰间;一只用五色布块拼成图案,缝制成的漂亮的花书包。
母亲让我把布衫筒进裤腰里,把那只小巧玲珑的花书包斜背在肩上,这样,便显得格外精神。临出门时,母亲叮嘱我:“你可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想到家境的贫寒,想到父母的辛劳,我便不敢偷闲。我把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我做成的凑花书包里的书读得滚瓜烂熟,回到家,我常常背给母亲听,每当这种时候,母亲紧锁的眉宇间便绽开了一朵花。
后来,我考入了师范,当上了教师,却一直穿着母亲缝的那种中国农村式的布衫。穿着它,我总觉得亲切和温暖。
使我终生难忘的是年的冬天。
在教师集训会上,我被打成了“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宣扬封、资、修黑货的牛鬼蛇神”。后来,又被送到某农中监督劳动改造。离家时,还是赤日炎炎的盛夏,在半山沟那孔低矮潮湿的小窑洞里,我经历了枯叶飘零的深秋,又度过了雪飞冰冻的严冬。
一天,母亲来探望她的正在受罪的不肖之子。她面庞清瘦,眼圈发黑,眼里布满了红丝。我知道,几个月来,她经受了多么巨大的精神折磨啊!做儿的不能在母亲膝下行孝,给她安慰和幸福,反而让她担忧,使她痛苦,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母亲为我送来拆洗一新的棉衣,叮嘱我要知冷知热,我不禁想起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句。
接过棉衣,我不由得鼻子发酸。我多想抱住母亲痛哭一场。但我没有,我不能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流泪!我要她相信,她的儿子没有错。
“妈!您多保重。您的儿子没做亏心事。我迟早会回来的!”
母亲用慈祥而信任的目光盯着我,默默地点着头。她感到一丝由衷的宽慰。她坦然地蹒跚着走了。
送走母亲,我抱着棉衣,跪在地铺上失声痛哭。从母亲密密的针线里,我触到了一颗慈爱善良的心,感到了无限的亲切和温暖。
穿着母亲亲手做的棉衣,我熬过了这风残雪暴的严冬……
记得还有一次,我出差回来,路上遇了风寒,咳嗽不已。晚上,我脱衣睡在母亲身边。她伸手摸我的上衣——一件晴纶衫上套一件涤卡制服。她拉亮了灯,穿衣下床。我问她起来干啥。她只是说:“你困了,睡吧。”我于疲惫困顿中入睡了。
早晨起床穿衣时,我觉得上衣沉沉的,一看晴纶上衣上套了件软乎乎的棉背心。原来是母亲夜里赶做的。我一阵激动,轻轻地,然而又是深情地唤了声:“妈!”
她没有回答。她睡着了。表情是那么安详,那么甜蜜。
后来,我的藤椅里铺上了母亲做的凑花椅垫,鞋底铺上了母亲精心纳成的袜垫……母亲的针针线线,饱含了母爱深情,把两代人的心千丝万缕地紧紧地联结起来。
妻调进城里了。母亲执意要回到乡下去。她说住不惯高楼,在乡下有老姊妹们拉家常,比在城里畅快。
她硬是回乡下去住了。
起初,我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家看望她老人家,借以抚慰她孤寂的心。后来,时间一长,便不那么准时和经常了。有一次,竟接连三周没有回乡下去。终于有人捎话来,说母亲病了。
于是,我急急地赶回家。一进门,却见母亲坐在炕沿上穿针引线地做活计。
“妈,你病了还”
母亲抬起头来,停了手里的活计,用拿针的手背揩了揩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象是辨认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渐渐地,她的眼圈潮湿了,终于溢出了泪花。那莹莹的老泪沿着她布满皱纹的面颊流下来,掉落在手里的活计上。
我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手上,那是一件给她小孙儿做的凑花棉背心。她的枯瘦的手中捏着针,针线还连在那件五彩的凑花棉背心上。
我凑上去,一把揪断了针线,鼻子一酸,只叫了声“妈”,便什么也说不出。
袁富民,陕西省乾县人。年生,年毕业于乾县师范,曾任乾县县志办公室主任,《乾县志》主编兼乾县文联副主席,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乾县创作基地顾问。著有诗集《纯情的思恋》、散文集《独守宁静》,参编大型辞书《陕西县情》《中国市县大辞典》《中国经济协作手册》《中华英模大典》《乾州人》等。
改变自己从阅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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